一種深刻的變化,正在通過這場風波改變美國。

這兩天,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即將被逮捕的新聞看來是越鬧越大,特朗普的律師團趕在周五前發了個聲明,確認特朗普將於下周“自首”,眼下利用這個難得的周末,估計雙方現在進行緊張的勾兌、妥協,特朗普自首時會是個什麽待遇,在局子裏待多少個小時(目前看來不會超過一天),其實都很有講究。

但可以肯定,特朗普“被捕”時的場面,一定

發因為說到底,我覺得即便是對其最恨之入骨的民主黨,也對真把他關到牢裏去興趣是不大的,他們想要的更多是把特朗普的“精氣神”給砍了,用這場刑事訴訟好好羞辱這老頭一番,讓他在下次大選中不再構成威脅。

而特朗普的支持者乃至共和黨,要的則是讓其在這場風波中少受羞辱,以利來年大選再戰。

其實,追究這場官司的起因,跟想當年克林頓的“拉鏈門”倒是挺有點像的。就像美國人其實不關心克林頓和萊溫斯基是否有一腿一樣,特朗普早年和一兩個艷星涉嫌婚外情,這個事兒美國法律本來是不管的。

但2016年特朗普要競選總統,那艷星應該是受了對家的指使,要在媒體上說說她和老川之間的那二三事。不差錢的老川一下子急了,讓他律師給了艷星一筆十幾萬的“封口費”(特朗普現在承認這筆錢是由他報銷的)。

這事兒可就碰線了,因為它涉嫌使用不正當手段幹涉總統選舉,性質一下子跟水門事件當中尼克松手下到對家去安竊聽器相仿佛了。所以在前兩年特朗普私人律師科恩吃不住庭審把這事兒抖出來跟辯方做交易之後,民主黨一直在追這個事兒,現在總算出了結果,也算“五年磨一劍”吧。

但問題是,為了這麽一件有點“曲裏拐彎”的案子,把一任退休總統抓進牢裏去,到底值不值當?

美國政治史說來其實挺有意思,別看反對黨在國會內經常嚷著要啟動對總統的彈劾,但真正被彈劾下臺的總統其實一個沒有,卸任之後遭遇刑事追責的更是一個沒有。

這個“刑不上總統”的規矩,倒並不是說美國人真覺得總統該有什麽特權,而關乎一個說不得的“權力潛規則”——因為總統曾經掌握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如果反對黨給他這樣一種預期,告訴他卸任以後將遭遇“秋後算賬”,那總統幹脆未雨綢繆,賴在白宮裏不走了怎麽辦?

你看想當年曹操擔心的就是這麽個事兒麽。他丞相位置坐久了以後,有人喊要他退位讓賢,曹操就寫了個《讓縣自明本誌令》,把話挑明了,我做到現在這個位置,說你讓我讓縣(讓出封地)是可以的,但讓我讓賢,我絕對不幹。為什麽?因為我在這個位置上難免得罪人,一旦失去了權力,我不知道你們要把我怎樣,“是以不可務虛名而處實禍也”。

曹老板很誠實,他道出了所有上位者心中最深的那層焦慮。

所以美國人的“刑不上總統”,對主動交出權力的前總統網開一面,這看似是陋習、是潛規則,但實則為了其政治體制良性運轉必須配套的“潛規則”。

你看當年尼克松辭職之後,繼任的福特頂著洶洶罵名也一定要簽署一張不再追究尼克松的特赦令,為的就是保衛這個傳統。

如果每個總統都要擔心的卸任後被反對者算小賬,那麽美國的政治鬥爭殘酷性是會比現如今翻上好幾番的,直接參照魏晉南北朝那個宮闈鬥爭烈度都有可能。畢竟曹丞相說的明白麽,誰還不顧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但是,現在,透過特朗普被刑訴這個案子,我們看到美國這個政治鬥爭的底線很可能會被推翻了。那麽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民主黨人這次一定要這樣追著特朗普本人不放?這個總統有什麽特殊性?

說起喜歡“搞總統”這個事兒,很多人第一反應肯定是我們鄰邦韓國。自建國以來,韓國換了十三任總統了,幾乎所有人都下場淒慘,李成晚、樸正熙、全鬥煥、金大中、盧武鉉、李明博、樸槿惠……這一長串名單基本就是一部血淚史,起下場一直在客死他鄉、身陷囹圄、遇刺身亡、被逼自殺這四種結局之間來回打轉。

剛剛卸任的文在寅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傳出要被搞的消息,就這已經算是韓國政壇的奇葩一朵了。

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政治體制幾乎完全照抄美國總統制的韓國這麽喜歡搞總統?

一言以蔽之,其實是人的問題。

有一個現象,不知你發現了沒有。那談到西方其他國家的政壇,我們首先想到可能是一些政黨,比如美國的共和黨、民主黨,英國的保守黨和工黨,德國的基民盟和基社盟,日本的自民黨和公明黨……

但當我們提到韓國的時候,你能想到什麽政黨的名字麽?

沒有,即便是專業研究韓國的學者,他們在討論韓國政壇博弈的時候,他們也不習慣用政黨名而更多用“文在寅及其支持者”“樸槿惠及其支持者”等概念去指代。這是因為韓國政黨的名字總是在不停的變化的,什麽自由黨、自由韓國黨;民主黨、共同民主黨、民主和平黨;正黨、正義黨、正未來黨;國家黨、大國家黨、新國家黨、新韓國黨……

把這些繁多的名字梳理出來,你會感覺韓國政黨就跟改革開放初年的鄉鎮企業一樣,隔兩年不改組換個名字,就不舒服一樣。但這種頻繁改名的背後,真正的問題其實是:韓國的政黨結構的,不是現有黨而後有人的。而是先出現一個有號召力的人物,在圍繞他組建一個競選黨派的。黨派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把這個人物推上總統寶座。所以很多時候,甚至會發生臨近大選時,原本成建制的舊政黨緊急解散,總統候選人根據他的親疏喜好重新另起爐竈的情況——想當年樸槿惠上臺之前搞的就是這樣一出,解散了“大國家黨”,另組一個“新國家黨”。

韓國的這種傳統,跟它的文化和歷史都有點關系。從文化上講,受中國儒家思想的影響,韓國政治精英是過於強調上下級之間的尊卑服從的,古代韓國的朝政黨政,往往就是一群同鄉、弟子圍繞一兩個魁首、座師,各立山頭開打的。這個傳統影響到韓國建國時,李成晚為了當開國總統,一定要先暗殺掉比他聲望更高的金九。而後來上臺的樸正熙,其執政班底也是他在軍校當“大學長”時籠絡的一幫學弟們。

韓國政治一直是一種認人政治

於是韓國政治從一開始就打上了濃厚的個人色彩的烙印,而這個烙印即便在上世紀80、90年代政壇劇變時也沒有被洗掉——跟軍政府唱反調的韓國左翼政治家們,都是搞街頭運動出身的,而街頭運動又恰恰需要組織者極高的個人號召力。所以韓國左翼的金大中、金泳三、盧武鉉這幫人,在正式從政之後反而比右翼有了更強的個人性。

於是一個現象也就隨之產生了——當反對者試圖擊敗當政的對手時,最有效的方式,並不是像西方傳統議會制那樣在國會或新聞媒體上攻擊執政黨的方針政策,而必須聚焦於總統這個個體。因為總統同時也是這個政黨的魁首和旗幟,只有打碎這個中樞性的人物,韓式政黨才會做鳥獸散了。

於是雖然韓國有一個與美國相似的制度設計,但“刑不上總統”這個潛規則卻從沒有執行過,因為二者因文化而形成政治組織邏輯,在本質上就是不同的。

明了了這一點,我們在反觀特朗普目前面臨的處境,你會發現他之所以將面臨的追責很像韓國的前總統們,其原因恰恰在於他的上位之路很像韓國的前總統們。——出身政治素人的特朗普所以依靠的中堅核心力量,不是傳統的共和黨建制派,而是美國政治中之前沈默的一群人,他們中有紅脖子、宗教保守主義者、鐵銹帶的失業工人等等等等……

這些“川粉”們願意在大選中投票給特朗普,認的已經不再是共和黨或民主黨的執政綱領,而就是特朗普這個人。這與韓國歷次總統選舉中選民“認人不認D”傳統是非常相近的。那麽隨之而來的一件事,就是特朗普的反對者們,一定會傾全力去打碎這個“川粉”們膜拜的偶像,雖然這會深度的破壞美國政治的遊戲規則。

說白了,克裏斯瑪型人設,特朗普成於斯,現在可能敗於斯。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旅居美國的學者黃湘寫過一本書,叫《美國裂變:大轉折點上的美國大選》。書中提到了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細節:2016年的大選中,很多美國藍領工人是同時支持右翼的特朗普和極左翼的桑德斯的,兩邊的選會他們都會去捧場。

於是桑德斯在民主黨那邊被希拉裏·克林頓擊敗之後,很多支持他的人是直接跑到特朗普那邊去的,這最終導致了特朗普在那一年看似“匪夷所思”的勝選。

是的,以美國的傳統政治分析方法去看,這事兒是匪夷所思的,因為主張低福利低稅收的特朗普和鼓吹高福利高稅收的桑德斯,怎麽可能共享一個票倉呢?

如果美國有人在政治主張上離特朗普最遠,那一定是桑德斯了。

但如果用另一套思路去想,你就好理解了:這些民眾想要崇拜的不是一種政治理念,而是一個人,底層的生活困境逼迫他們養成這種簡單思維:甭管總統主張的政治理念如何,只要這個人靠得住,我們就支持他!換而言之,他們把自己的未來打包交給了他們所崇拜的魅力型政客,他們崇拜的是一個人而不是推崇一種理念,把那個人當做了他們擺脫困境的救世主、克裏斯瑪(charisma)。

這種現象,在美國上一次發生還是大蕭條以後,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上任時,有位美國作家曾經評論說“即便他想把國會大廈燒為灰燼,人們也會歡呼雀躍:很好,我們總算幹了點什麽。”

而一語成讖的是,同時代大西洋的另一邊,有另一個(德國)總理,真的拿著民意之火去點燃了自家的國會大廈。

困境會讓更多人懶於思考,把盲信交給他人,而這是危險的。

我覺得,美國正在再次發生的這種變化,比特朗普個人的境遇如何要重要的多。

尊崇理念而不是盲信個體,這本是美國立國的基石之一。但現在,隨著美國社會階層生存環境的劇變,這塊基石正在發生動搖。

隨之而來的是,雖然法律條文沒變,但基於這些法條的“遊戲玩法”,卻將大不相同了。

擊破傳統的特朗普案會是第一次,但不會是最後一次。

政治不是僅有法律就能規範的死物,利比裏亞、菲律賓這些國家幾乎照抄了美國憲法,但他們政治實踐卻大不相同,為什麽?

因為政治,說到底,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所以特朗普的被捕,也許將成為一個標誌,美國政治會從此滑向“韓國化”甚至“菲律賓化”,真的上演AI虛擬圖片中那種笑話一樣的亂戰麽?

……

現在,已經不能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