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歐工作,重啟人生”

貝茜本碩都在挪威留學,最近回到挪威,對她來說,有點像回到了自己的前世,生活熟悉,身心平靜。

說前世,是因為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後,貝茜回中國待了兩年半。當時她本科畢業,算是從交換的巴黎學校“逃”回中國的。

回國後,她立即就體驗到了不同。在巴黎和挪威時,她和同學很少考慮實習問題,更多是去不同的國家交換,體驗不同的文化。但在上海的家裏,遠程上網課之余,她生活的重心是實習。短短兩年半,她一共做了七段實習。

《二十不惑》劇照

貝茜說,主觀上,實習可以解釋為,她想探索不同的職業,但客觀上,是因為她感受到了職場上無處不在的鄙視鏈,發現自己需要不斷積累經驗,才能進入最感興趣的買方投資部門。

她歷數自己遭遇的種種歧視:投行工作強度大,幹脆“不要女生”;自己的學校不參與QS排名,有的HR不了解,表示“不要海本”——實際上,貝茜說,她本科就讀的BI挪威商學院是歐洲頂尖的商學院;還有公司覺得,“你這種上海本地人肯定吃不起苦。”

那段時間,貝茜往往晚上11點才能下班到家,回來後繼續上挪威學校的網課,同時還自學了CFA(特許金融分析師)課程,增加競爭力。接受采訪時,貝茜的聲音聽起來神采奕奕,但她描述,實習時,她變得自閉,不敢跟人交流,因為明明很累,做了很多事,卻感覺做什麽都被束縛,做什麽都舉步維艱。

因此去年參加國內秋招,投了200封簡歷,只收到一個相對合適的offer後,貝茜決定回挪威找工作。根據她的了解,在挪威,金融業的工作時間也較長、女性占比同樣少,但相比國內還是友好一些:以咨詢公司為例,工作時間一般是8點到18點,如果周一到周四完成了每周工時(約35到40小時),周五就可以放假。

貝茜所在的BI挪威商學院(貝茜供圖)

另外,貝茜碩士就讀的挪威經濟學院現在也會舉辦“女性金融日(Women’sFinanceDay)”,幫助更多女性了解並加入金融行業。權衡之下,貝茜覺得,自己在這裏能夠體驗到更好的工作環境。雖然父母希望獨生女留在身邊,但看到貝茜的狀態,還是同意了她去挪威找工作。

和貝茜不一樣,陳七媽來到瑞典,更主要是因為北歐的自然環境。陳七媽的女兒出生於2013年,出生40多天後,就開始反復拉肚子,便血。當時北京的霧霾還比較嚴重,在灰色的天空下,帶著女兒通過擁堵的車流,一趟趟輾轉醫院後,陳七媽變得極度焦慮疲憊。

後來女兒被證明是易過敏體質,拉肚子是因為對母乳裏的蛋白成分過敏,但換了配方奶粉、見遍了北京的兒科消化專家,女兒的健康狀況依然沒有好轉。陳七媽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為了女兒,換一個能緩解過敏癥狀的環境生活。她最終圈定了瑞典這個非移民國家。

陳七媽說自己是一個比較的人,也就是行動力超強的意思。女兒出生前,她沒考慮過出國,而一旦決定出國,她在一年多時間,就完成了所有手續,並出租了自己在北京的房子和車子,36歲時與丈夫和女兒開始在瑞典“重啟”人生。

陳七媽供圖

在北京時,陳七媽是從事媒體工作的,到了瑞典後,利用以前在國內積攢下的資源,她和丈夫一起創業,開了外貿公司。雖然是從0開始創業,要事必躬親,但她卻感覺自己的時間充裕了許多,原因是瑞典客戶嚴格遵守八小時工作制,動不動就要休假。一旦客戶閑下來,陳七媽想忙也忙不起來,只能把時間花在“忙生活”上,比如帶孩子、做飯、遛狗、種菜、養花、做手工、讀書……

女兒則將這邊常見的體育運動嘗試了個遍,最近喜歡花樣遊泳和網球。對了,小女孩已經健康地長大了。剛來瑞典時,幼兒園和學校會專門為過敏的孩子單獨準備不含過敏原的免費午飯,再加上學校壓力小、戶外活動多,女兒此後已經很少出現過敏反應。

去年,陳七媽終於拿到永居身份以後,最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圍城內外

在和陳七媽差不多的年齡節點,Yoyo做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決定:當丈夫偶然得到新的工作機會後,她做主離開生活了十年的瑞典,一家四口再次回到中國。

Yoyo的丈夫從事芯片研發,前年被以前的博導介紹了一份位於珠海的工作,職級和薪資都是行業內頂級,機會難得。唯一的問題是,一旦回國,Yoyo將面臨失業:她在瑞典的工作經驗與國內的職場需要並不完全匹配,而且身為兩個孩子的媽媽,年齡在國內職場上也很尷尬。

在瑞典,Yoyo見過五六十歲的女性同事,還在沒有顧慮地頻繁跳槽和轉行,哪怕失業,只要交滿一年失業保險,也可以領取相當於工資80%的失業救濟金,每天最高可獲得1200瑞典克朗(約人民幣795元),持續300個工作日。因為父母雙方都強制休產假,生育問題帶來的職業困境,也被相對分散了。

因此,在外人看來,回國對Yoyo來說,更像是一種犧牲。不過在Yoyo的想法裏,小家庭始終是一個整體,回國後丈夫能有更好的工作,兩個孩子也能得到“更紮實”的基礎教育,“四個人裏犧牲一個人,我覺得是值得的。”回不回國,丈夫尊重Yoyo的意見,Yoyo最終拍板,回。

Yoyo供圖

花了一個多月時間,Yoyo打點好一切,在2021年飛回了國內。相比北歐生活,中國的職場雖然不完美,但回國的生活依然舒適自在。Yoyo形容,北歐生活和婚姻同理,都是圍城,沒有來過的人,幻想那裏是一座烏托邦,但如果只是厭倦競爭壓力,想要逃避,很大可能會遇到新的困難。

畢竟北歐的高福利、低貧富差距,建立在高昂的稅收和物價上。Yoyo舉例,在瑞典,一個二三十年房齡的80平米房子,即使地段一般,每月物業管理費也要每月4000多瑞典克朗(約人民幣2649元)。沒有積蓄、沒有工作的人將很難生存。而對Yoyo和丈夫來說,回國後,他們兩個人加起來的薪水比在瑞典更高,卻享受了更低的物價,生活品質反而更好了。

人工服務也貴而稀缺,陳七媽之前想要找人維修冰箱,上門費要500克朗,且要提前一個月預約。最後,她選擇跟著網上的視頻自學維修。為了省錢省時,她還學了很多新的技能,家裏要裝修新房,從刮大白、安裝家具,到重新走電、鋪地板,都是她和丈夫兩個人花了4個月做的。

完全的躺平是不存在的。這是貝茜的體會,她解釋,北歐只是不,但並不代表不需要努力。對外國人來說,語言就是一道攔住很多人的門檻。通用的英語只能滿足少數技術類崗位,與當地人交流的工作,都需要掌握本國語言。

挪威奧斯陸街景(貝茜供圖)

貝茜還發現,挪威雖然不存在明顯的種族歧視,但她同樣會因為語言感受到隱性的排斥。比如她與本地人一起租房,房東有事,都是通知室友,讓室友再轉達給她。很多人以為北歐是社恐者的天堂,但貝茜說,因為社會體量小,工作崗位不多,反而更需要靠社交來獲取機會,“還是要好好學挪威語,融入社會”。

陳七媽是自己創業,沒有求職困擾,但同樣倍受折磨。孩子的教育,買房這些,都要在陌生的環境裏重新蹚一遍。另外,新冠疫情開始後,公司的中國出口業務大幅萎縮,但為了拿到永居身份,她又必須保證流水和納稅。

陳七媽不得不想了很多辦法維持,包括在國內做自媒體、拓展丹麥業務,算是渡過了難關。但簽證還是遲遲不下,漫長的懸而未決的等待中,她連件家具都不敢買,害怕今天買了,第二天就被要求離開瑞典。

很多習慣也不得不割舍。在國內,由於工作性質,陳七媽的文化生活非常豐富,她時常去看電影、演出和展覽,也經常與媒體圈內其他朋友一起交流;但在瑞典,即使她定居的城市隆德,每年9月都舉辦大型戲劇文化節,她卻一次都沒有參加過。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劇照

如貝茜所說,語言是大問題。作為中年移民,陳七媽很難像女兒一樣,將瑞典語掌握到母語的程度,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但難以完全理解當地人的文化。她與另外一個背景相似的朋友交流,朋友說,習慣文藝生活的人,來到異文化中生活,難免會進入一種失語的狀態,無處吸收,無處表達。

會失去的不僅僅是語言,也有國內的關系與感情。陳七媽和丈夫家裏四位老人都已高齡,但瑞典的簽證政策不允許將老人接來長期生活,老人也不願意搬離中國。所以至今她都沒想好,怎麽解決老人的養老問題。疫情期間,父母每天都勸她回國,她也每天牽掛父母,但當時簽證還沒下來,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進入瑞典。三年疫情,陳七媽一次也沒有回國。

這些困難,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面對的。陳七媽說,自己可能收到過幾百人的私信,都是咨詢北歐生活的問題,她給其中二三十人回復過,但目前為止,這些人中,還沒有一個人真的過來。

《歡迎來到瑞典》劇照

人生的容錯率,與“剛剛好”的哲學

移民北歐的人不多,甚至留學的也不多。貝茜理解其中緣由,她以留學舉例,北歐學校的QS排名往往並不高,甚至不參與排名,其文憑相比歐美名校甚至國內名校,都沒有太大的競爭力。因此,只有兩種人選擇到北歐留學,一種是單純想體驗一下人生,一種則是決心在國外工作。

作為極少數打算通過留學,在挪威工作甚至定居的中國人,貝茜對兩邊同齡人的狀態感受尤其明顯。

她說,自己在挪威的同學,讀書時很少考慮就業的問題,大家都覺得,人還有一輩子可以工作,花幾年尋找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算什麽。比如貝茜的室友本科,讀了電影專業,畢業後環遊世界,結束後又重新讀了金融專業的本科和碩士;另一個面試時認識的前輩,因為喜歡孩子,本科畢業後做了一年幼教,又去讀了一個能源方向的專業,現在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任職。

《羞恥》劇照

而在國內的同齡人身上,貝茜明顯感覺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氣壓,很多人的人生方向從高中開始就註定了,“默認只有高考成績好的才能讀金融專業,沒考上985、211,基本上跟金融工作就無緣了;但挪威所有人想學金融就可以學,沒有實習經驗也可以就業。”哪怕是已經去了挪威交流的國內交換生,除了完成學業,往往也同時在考證、在做線上實習,為就業做準備。

她用人生容錯率來總結其中的差別,即人生容錯率高的地方,做選擇時不需要瞻前顧後,每一種人生都值得嘗試。北歐因為人口密度小,社會和福利體系都很發達,因此不必擔心“走錯道路”,不合適,再換一條就是了。

親身旁觀了兩種成長模式後,Yoyo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大兒子剛出生時,她和丈夫本來希望孩子能在瑞典輕松快樂地成長,不必復制父母當年從小城市出發,一步步考學、出國的成長軌跡;但等兒子上了學前班,Yoyo發現,學校裏教的知識非常有限,小學階段沒有任何考試,也幾乎沒有家庭作業。同時,Yoyo還看到,身邊有些朋友從瑞典回到中國後,孩子很難跟上國內的學習進度,她慢慢變得有些動搖。

Yoyo開始在空閑時間給孩子輔導功課。瑞典的小學下午三點放學,那之後,本地孩子還在學校玩,Yoyo已經提前和老板打好招呼,從公司過來接兒子回家。她每天會花至少兩個小時教他們中文和數學,在她看來,這是幫孩子贏得更多應對未來不同的可能性。

(Yoyo供圖)

不過好在Yoyo和陳七媽的決定雖然截然不同,她們與家人卻都沒有後悔。

Yoyo一家人現在居住在珠海橫琴,相比於娛樂場所寥寥、冬季漫長的斯德哥爾摩,這裏全年可以進行戶外活動,還有許多孩子們喜歡的景點,周末全家人常常一起出遊。兒子喜歡日料,Yoyo喜歡海鮮,在瑞典時,家裏不能經常出去下館子,回來後每周都消費得起。

得益於她在瑞典時的家庭輔導,兩個孩子回國後也迅速適應了新學校,甚至在班裏成績名列前茅。Yoyo問過兩個孩子想不想回瑞典,覺得哪邊好,結果兩個孩子每次的答案都是,覺得這邊的生活比瑞典好很多,不想回去。

Yoyo自己也找到了一份新的財務工作,雖然工資不比瑞典,也有很多地方需要重新適應,但能讓她同時兼顧家庭。丈夫現在一周四天都要加班到深夜,無法像在瑞典一樣,和她分擔一半的育兒工作。不過因為國內公立學校課程密集,Yoyo反而覺得,再“雞娃”也沒有什麽意義。為了保持自己的職場競爭力,如今Yoyo一直在堅持學習和運動,還考慮再讀個博士。

陳七媽也慶幸自己到了瑞典。她設想過,如果還在國內,她這些年的日常應該是這樣:周末帶女兒去醫院、平時為女兒準備無過敏源午餐,還要應付工作和人到中年的焦慮。

《歡迎來到瑞典》劇照

而在瑞典,孩子健康,也沒人在意她的外表、年齡和地位。陳七媽說,以前她很在意別人的評價,比如是不是個成功的人,有沒有好的工作,40歲了有沒有完成自己的夢想。但現在,她覺得只要自己開心,即使沒有大房子、沒有特別多的錢、沒有穿戴名牌,也挺好的。

陳七媽給我解釋,瑞典有一種生活哲學叫“lagom”,類似中國的中庸之道,意思是不多不少、剛剛好,不參與競爭和排名,也不給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壓力。這種包容度提升了人生的容錯率,畢竟許多時候,選擇本就沒有對錯之分。

陳七媽現在也這麽想,談及女兒未來的職業發展時,和大多數中國家長一樣,她希望女兒可以像自己一樣接受高等教育,但後來她猶豫了一下,話說回來,如果她做木匠也特別開心,那就去做一個木匠吧。

而更加年輕的貝茜,離開上海時,她並不確定,自己百分百就能在挪威找到工作。眼下,她還在忙著學語言、找工作、準備畢業,期待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