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森近幾天都在探索ChatGPT-4的邊界。在社交平臺上,他不禁感嘆,“‘賽博紡織工’竟是我。”

25歲的黃澤森畢業於中科大少年班學院,現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在讀博士,主修空間物理。

距離洛杉磯六百多公裏的舊金山先鋒大廈,就是開發出大型語言模型ChatGPT的人工智能實驗室OpenAI所在。OpenAI推出的ChatGPT僅是使用GPT-3就已轟動全球。

GPT技術快速叠代令黃澤森震撼,“GPT-3.5和GPT-4僅相隔數周”,但已從“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機器變成一個“什麽都懂一些”的“朋友”,不必一開始就想著問出最精確的答案,而是在聊天中一步步獲取它。

黃澤森瀏覽新聞時看到,摩根士丹利半年前已開始使用GPT-4,他們告訴媒體,“Now do in seconds what they used to do in half hours(過去半小時的工作現在幾秒鐘就做完了)”。

2023年3月17日,微軟宣布GPT-4接入微軟Office365,全新的辦公軟件Copilot不日將與全球用戶見面。

3月21日微軟聯合創始人比爾·蓋茨撰文寫道,“我的一生之中,見過兩次革命性技術的展示”,一次是1980年看到現代操作系統的前身,一次是2021年OpenAI團隊展示他們的工作成果,“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圖形用戶界面以來最重要的技術進步”。

“我不敢想象GPT-4與Office結合會發生什麽。”黃澤森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語氣難掩激動。Copilot還未上線,黃澤森就試著用GPT-4生成一段了LaTex代碼,再經過編譯後生成PPT,簡潔、快速地達到了理想效果。LaTex是一種可用於編輯科研文檔的排版系統。

GPT的出現,讓全球科創界在人工智能領域的探索路徑清晰許多。百度CEO李彥宏在3月17日參加亞布力中國企業家論壇年會上斷言,人類第四次科技革命主要是人工智能。前一天,李彥宏為其人工智能產品“文心一言”開了一場線上發布會。

據百度的數據,截至3月18日上午10點58分,排隊申請百度智能雲文心一言企業版API調用服務測試的企業用戶達9萬家,文心一言首日邀測超60萬人申請。

GPT-4在代碼輸出、數學公式論證上的驚艷表現讓黃澤森感受到什麽叫“工業革命級別的效率提升”。這讓他想起兩百多年前那臺開啟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珍妮紡紗機”,其效率較舊式紡車提高8倍。“現在的人就像珍妮紡紗機發明前夕的紡織工,一夜之間不知所措了。”

1

為一份PPT卷了三個月

如今沒有人再坐在舊式紡車前紡紗,但許多職場人都無可避免地要坐在辦公室裏寫PPT。

PPT(PowerPoint)是微軟Office辦公軟件內的一款圖形演示文稿軟件,並成為其他具有演示功能的電子幻燈片的“統稱”。辦公軟件是現代人類社會的重要生產工具,PPT相較其他軟件而言,常常作為職場交流的首選。

無論在哪個行業,做PPT都是基礎能力。“新人PPT做得好會很吃香。”黛安在一家咨詢公司已工作三年,PPT是業內交流的主要方式。作為初級員工,她每天有70%的工作是做PPT,大多用於企業內部溝通或對外合作洽談。

與其他行業不同的是,黛安所處的咨詢行業,其銷售的產品就是PPT本身,“要把PPT賣出去,前提就是要畫好它”。

在客戶眼中,PPT有沒有“畫好”,美觀度是最直接的衡量標準。

黛安曾經遇到一個制造業客戶,對美觀度的要求甚至超過內容,反復檢查方框對齊的問題。這個客戶本身在企業內部非常看重PPT,部門間也在相互“卷”,他們要求黛安畫的PPT也要接近他們的風格。

客戶的苛刻立即傳導到黛安的項目組,“團隊內部可能也瘋了”。整個團隊從找圖標、圖案、配色,甚至摳到PPT裏的每個字眼。在黛安看來,調整前後兩個詞的語義常常無實質差別。

“一份二十多頁的PPT花了三個月,改了幾十遍。”那段時間裏,黛安“看到PPT都想吐”。

黛安後來想明白,當時那個制造業客戶百般刁難的根本原因在於客戶團隊中大部分人並不想做這個項目,只是董事長的個人喜好,董事長看到三個月的成果不過如此,只能把項目斃掉。下面的人用這種辦法把項目拖黃。

盡管黛安的工作對PPT要求很高,強度也很大,但她認為這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不算消耗”。

以往,黛安做PPT的周期等於做項目的周期,其中大量時間花費在信息收集和整理。

這兩天,黛安已開始使用ChatGPT來為其處理大部分耗時的工作,比如會議及訪談記錄整理、PPT框架設計和文字內容等,有時候它給出的框架比人想的更細致。一般來說,咨詢公司需要經過很長時間會議,充分討論後才能最大限度地羅列出可能的要點。

ChatGPT還能承擔一部分搜索的功能,比如需要什麽數據,可以直接向它提問,甚至可以要求它總結一份企業年報的結論。黛安說,“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內容再結構化。”

但她也意識到,凡是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機器很難代勞。比如,機器能夠忠實記錄訪談內容,卻無法在訪談中讀懂受訪人的言外之意,洞察客戶心底的真實需求。

在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近十位受訪者中,不少人對GPT技術成熟度存疑,他們樂觀地認為自己所從事的內容創造和觀點輸出工作是機器無法替代的,AI技術的作用在於流程優化和效率提升。

2

“PPT競賽

最巔峰的時候,盧茜一天做了五個PPT,“連呼吸都是PPT”。

盧茜在長三角某城市從事企劃工作,她的部門領導純甲方出身,習慣閱讀PPT,“把PPT當作Excel的展示版”。很多時候,在Excel通過篩選就能獲得的數據結果,盧茜需要把它們搬運到多個PPT呈現出來。就連臨時開會,她都要現做一個PPT。

更令她抓狂的是,當方案需要改動的時候,哪怕只是改動一個活動城市,都要為此重新做一份PPT,否則會被認為“毫無創新”。

一次偶然,盧茜發現提案創新的“秘訣”。

向領導匯報新提案時,她有一回沿用了此前被否定的提案的PPT模板,領導的第一反應是,“這跟之前的不是一模一樣嗎?”她這才意識到,是模板的問題。她找了個新模板並將內容原封不動地復制進去,重新匯報後,提案順利通過。

出現這樣的情況,盧茜也能理解,“公司大領導要看各部門送來的PPT,加起來少說能有一百多頁,哪有精力慢慢看呢?”

部門間也存在著“PPT競賽”。盧茜的領導會盯著兄弟部門的PPT匯報頁數,如果頁數少了,團隊所有人都會收到消息提醒。在部門領導匯報的前一刻,團隊每個人都在做PPT修改完善工作,從頁數、配色、格式到內容都會改,“當領導開始摳細節,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事實上,盧茜知道很多溝通並不需要PPT,大量時間在“繡花”和滿足老板個人喜好。

她的上一家公司同樣是從事企劃的,當時的CEO說與其花精力做PPT不如直接給出結論,拿出數據論證,三句話內都說不清楚的提案根本不值得去做。

在她看來,一線的執行人員根本沒有時間去閱讀PPT,只需要明確告知他們具體執行哪幾項工作。而作為PPT寫作者,寫完百來頁PPT後,也沒有精力去看其他人的PPT。

盧茜受不了PPT的折磨,在現任公司提交了辭職申請。申請後,是她做PPT最少的一段時間,即使要做也會快速解決,“對待大多數PPT超過兩小時都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在進入職場前,很多人在學生階段就要做各種PPT。

廖明在國內一所大學讀博,兩周一次的組會匯報、中期答辯、課程都少不了做PPT。讀到博三,除了自己的PPT外,他還要幫導師做PPT,導師每申請一個基金項目的課題,就要做一個PPT,“2023年一下子申請了八個”。

給導師做PPT難度更高。頁數非常多,光是匯報就要匯報一個小時,最多時他給導師做過160多頁的PPT,“要把所有成果堆上去”。

但幫導師做PPT也沒給廖明帶來多大好處,反而弄得“上面不理解,下面也不理解”。做PPT費時費力,導師還覺得他沒幹啥活,師弟師妹也覺得他不做實驗,有時候還會耽誤自己的工作。

3

那我的價值在哪裏?

得知微軟推出Copilot,小文的第一反應不是“解放”,而是擔憂,“那我的價值在哪裏?”

她是西北某省一所學校社會學專業的大四本科生。目前,她在當地一家基金會實習,包攬了基金會大多數做PPT的活兒。這些PPT大多以資料梳理匯總為主。

按照小文的效率,在前期資料已整理好的情況下,她處理一個PPT要四小時起步。要是算上自己搜集整理內容、核對信息的時間,制作周期就要拉長到1-2天。加上學校的PPT任務,小文幾乎每天都在跟PPT打交道。“我反感,但我又依賴於它。”

對小文來說,在西北可選擇的就業崗位不多,做PPT這類文字處理工作恰好是她能賴以謀生的技能。

跟大多數人一樣,小文期待著辦公軟件變得更為“智能”,她再也不必將大量時間消耗在這些基礎工作上,但像她這樣的普通大學生獲得企業工作機會的難度可能也將大大提高。

憂慮的不止小文,連從事創造性工作的黛安也流露出些許悲觀情緒,她和朋友們都在想,“我們是不是要失業了?”

在與南方周末記者交談的間隙,黃澤森將這一問題拋向ChatGPT,很快得到它委婉的回答,“很難準確預測GPT-4或AI語言模型取代哪些工作,但可能會影響到設計重復任務或嚴重依賴處理和理解文本的工作”,並列舉了30種文字處理相關的職業。

“在文字工作上,人類很難幹得過它,但涉及人與人溝通、拓展知識邊界的工作無法被取代。”黃澤森說,後者反而更樂見享受技術變革帶來的效率提升。

4

外包一頁PPT要花兩三千元

基於中國大量的PPT需求,PPT服務業應運而生。

徐安石近期看到不少同行都在轉發GPT-4的相關資料,由於未能親身體驗,難料其對自身的影響。他是深圳市鳴天影視傳媒文化有限公司的CEO,這家公司進入PPT服務行業已有九年,PPT設計是他們的三大工作板塊之一。

徐安石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他們的PPT客戶是地產、新能源等頭部企業、政府單位等。

他的公司一款PPT的設計團隊配備四名成員,包括主視覺、項目AE、項目對接和設計師。“行業內價格差異較大,提供個人定制需求的服務報價在2000—3000元每頁。”

“(人工智能)對價格較低的(PPT設計企業)會有沖擊。”徐安石認為,客戶訴求不高的情況下,AI就能幫其解決。對於提供定制化需求的高端PPT設計而言沖擊較小,AI反而能提供幫助,比如提供可參考的設計方向。

知道演示是一家2019年成立於安徽滁州的創業公司,CEO董貴超在2016年開始全職提供PPT設計服務。

“目前Copilot還未開放使用,暫未受到影響。”董貴超的看法與徐安石相似,他們認為技術會替代一部分初級PPT設計從業者,幫助中高級從業者更好地提高制作效率。

董貴超認為,“想象中(對行業)會有影響,但效果有限。”一是Office365需要付費,二是網絡連接性差,對中國用戶不友好、三是技術在表達上的準確性問題仍未解決。

“很難完全推廣開,要看面向普通用戶時的傻瓜程度。”董貴超認為,使用Copilot的很可能是技術探索者,而他服務的是不會、不願、不專業的人群,“這種信息差會長期存在”。

5

中文數據仍存在數據孤島現象

從微軟官方資料來看,Copilot主要在英文環境中運行,對非英語國家用戶的指令是否能夠準確理解目前還不清楚。目前,Copilot是否能在中國上線仍未可知。

僅從翻譯水平來看,GPT-4之前的版本就已具有較高的準確度。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國際教育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饒高琦長期研究計算語言學,他曾讓ChatGPT將“老王說,他自信也行,普信也行”翻譯成英文。

在中文語境下,這句話中的“他”顯然指老王自己,而機器翻譯往往會出錯。令饒高琦驚訝的是,ChatGPT對語義的理解是準確的。“語言障礙會存在,但用戶越來越難以感知。”

盡管OpenAI沒有公布訓練數據來源和訓練細節,但學術界已公開的大量精密標註的數據,對GPT來說都是很重要的知識來源。饒高琦推論,GPT或許還被“餵”進海量未標註數據,從而讓其在自然語言處理上有著出色表現。

饒高琦近日常聽到圈內人自嘲,“自然語言處理終於成為人工智能的主流領域,沒幾天就把自己‘幹沒了’。”自然語言處理中很多傳統任務,如一些序列標註任務似乎可以不必做了。

但對AI大模型做事實一致性檢查仍然重要。饒高琦介紹,在國內,百度常與高校合作舉辦事實一致性和知識圖譜相關的技術測評,國內研發機構的成績也在進步。緊跟OpenAI推出人工智能產品的百度和智源,被看做中國AI大模型的代表,盡管百度“文心一言”引發了國內一些網友的輕視和批評。

饒高琦分析,中美在GPT模型這一技術路線的選擇上幾乎同步,但OpenAI成功一方面在於其堅持GPT技術路線,不斷挖掘潛力;二是其非營利機構身份,在數據獲取上有些許便利,且不像上市企業那樣有過於緊迫的營收壓力。

目前中文數據仍存在嚴重的“數據孤島”現象。

“比如,中國大量優質知識數據在知網、超星等圖情服務商手中,更多生活、社交和業務領域數據分布於各大企業,僅憑一家公司是無從獲得的。”饒高琦解釋,加上中文數據良莠不齊,這意味著要做一個專註中文的大語言模型,目前情況下能夠餵進去的數據是有限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黛安、盧茜、廖明、小文為化名。)